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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在屋頂上看風

看烟,看漸漸形成

的青苔,看不見你

 

我,望眼欲穿的心情哪

──<心情>,王添源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 

視界從風拉遠的炊煙,拉近眼下滋長的青苔,復聚焦引頸期盼的意中人未至。這首短詩很含蓄引出「望眼欲穿」的心情。比喻不新穎,甚至非常古典,但可見詩人巧妙穿針引線這些古典意象,新瓶舊酒,縫製一首優秀的現代新詩。

 

緣滅緣起

人鬼兩地

夢是最痛的

止痛劑

──<夢>,王添源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 

緣起復緣滅

聚散不一一

醒是最苦的

糖衣

──<醒>,王添源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 

相逢夢中,醒來未見。詩人出色地比喻,用「最痛的止痛劑」和「最苦的糖衣」,來詩說生離死別,緣起緣滅。痛欲止痛,甜出苦味,王式風格,正反並置的偏義複詞隱然成形……。

 

詩風轉變的過渡時期(約莫大學和服役期間),他輕易地抒情,創作一批失之淺露、味之無韻的詩和散文詩,可謂青澀的「少作」。試斷章截取〈你是揮不去的夢〉前中後三段的詩句如下:

 

你是揮不去的夢

愛攻佔我睡後的領土

 

入睡,你是所有的夢

醒來,你卻迅速逸去

 

若我長眠

願你常伴

──<你是揮不去的夢>(節錄),王添源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 

另一首在服役時寫的〈烈日當空〉,則是相反的寫法:

 

夜深不寐

害怕夢裡妳不來

只好在黑暗中咀嚼往日的故事

──<烈日當空>(節錄),王添源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 

詩人一向熱愛運動,尤其是棒球和橄欖球。有一首取材橄欖球的短詩,又見詩人近能取譬的優秀詩思,可惜未能比前述的〈心情〉一詩,更加鞭辟入情。

 

我愛橄欖球

但你不愛

你的心情

就像橄欖球落地的方向

令人難以捉摸

──<橄欖球>,王添源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 

詩人王添源初期創作,優秀多是短詩,而內容偏向古典唯情,但漸見他文字直白、用語現代,此外,值得注意他的辯證論述風格逐漸形成。

 

如果愛情像口香糖

好吃又不黏嘴

而在變淡變硬變得無味

變得煩人的時候

隨時可丟

那該多好

 

而愛情總是和口香糖

比賽失味的速度

丟掉的愛情

和你嚼淡的口香糖一樣

不容易

忘記

只是慢慢地淡去

──<如果愛情像口香糖>(節錄),王添源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 

首部詩集同名詩作〈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〉,除列舉各式虛實的口香糖,帶點後現代詩風外,詩人善於收尾,以「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」論述作結,可以預見日後詩人精采地二句收結他的招牌十四行詩(如十二加二)。

 

乳房,成為女人

取悅男人的玩具

之後

初生嬰兒

不再有

母親的奶水

吸吮

 

吃奶粉的男嬰

長大後,玩弄

女人的乳房,填補

從小失落的

鄉愁

──<乳房與鄉愁>,王添源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 

乳房入詩並不情色,僅是論理的工具,也不是比喻的喻詞,詩人使用一個連接詞:「與」。乳房不再供乳,淪為取悅男人,男嬰改吃奶粉,長大後有樣學樣。本來簡單取喻,男童幼時喝奶,長大後重溫兒時的記憶,作出「女人的乳房是男人永遠的鄉愁或依戀」之類的結論,而詩人高明之處,反而尖銳論說男人「玩弄」女人的「乳房」,以填補失而復得、思滯成愁的不成「鄉愁」。(戲謔小孩不可做,長大卻可做壞事?)

 

一隻蝴蝶

從我窗前

 

我自午後的

秋水篇中

──<痴>,王添源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 

這首詩藏了一個莊子的典故「莊周夢蝶」,但不在秋水篇,而是在齊物論,姑且當作詩人醒來翻到秋水篇了。精美的秋水篇,有河伯和北海大小之辨莊子和惠施的「子非魚安知魚之樂」之辯,就不爭論「莊周夢蝶」在哪一篇章了。

 

靶場蝴蝶停著花枝

扳機遲遲扣不下手指

──<胡娜事件 一>,王添源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 

暫時的寧靜

槍聲與槍聲之中

蝴蝶在花間

穿梭飛舞

──<胡娜事件 二>,王添源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 

根據網路維基百科,網球選手胡娜,棄中國籍歸化美籍繼續參賽,1982年中國中斷與美國體育交流,胡娜後定居台灣。蝴蝶借指胡娜,而冷槍對舞蝶,意象頗為驚駭!詩人揀選的題材,從〈痴〉到〈胡娜事件〉,蝴蝶顯然從花叢飛入人間。

 

我不會悸動的心,跳動

準確如石英的頻率

和手腕的精工表步調一致

裡外呼應,並且互通聲氣

永遠不急不徐,不慢也不快

不必撥動,無須調整,精密

如運作的日月星辰,遵循

不變的法則,不停的軌道

不曾年輕,也不會老去

 

我不會悸動的心,經過

照例是草長鶯飛

暮春三月的鄉間,水湄

水坻,花和樹,期待的

風景按著次序展開,配合

時間與音調,韻律和節拍

………

 

我不會悸動的心,不憎

不恨,不喜,不愛,不烟

不酒,不咖啡也不嗎啡,放任

始源開展,風景流變。………

──<我不會悸動的心>,王添源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 

詩人1986年以此詩獲得「時報文學獎」新詩評審獎。詩人故作鎮定描繪所見風景人文,隱忍不動心,克己不理。這首抒情長詩堪稱詩人巔峰極致之作,但詩人即將告別,另闢蹊徑,別開生面,現時書寫,而專心創作一系列十四行詩。

 

 

首部詩集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(1988年)中,獨立出專章「十四行詩」,展現詩人耕耘十四行詩成果,其中收錄名作〈給你〉。八年後終於推出一本十四行詩專冊的詩集《我用贋幣買了一本假護照-王添源的十四行詩》(文鶴,1996)

 

一羣白翼,從彩墨山水的天空,飛掠

淼漫的黛藍。隱居的日子,啊,原本

不是這樣:在最深,最遠,最人煙罕至

的地方,埋藏的孤獨竟是源自對紅塵

深情的依戀。冷白靜謐,雪

什麼時候下起來了?

 

只要是風景,就無須詢問絢麗或

素樸;只要是心情,必定是悲喜參雜

愛恨交織。流轉過來的是歲月的喧騰

糾纒不清的是回眸間襲捲而來的

記憶。不要探索顏料的材質,配色的

邏輯,甚至主題和意義。而圖象的宣言

意象的主張,就讓畫家和詩人

激烈去爭辯吧!

──<畫詩>,王添源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 

這首詩<畫詩>置於詩人眾多的十四行詩中並不出色。這首詩值得一提,句式為八加六計十四行,書寫策略由含蓄轉為直白,與〈心情〉一詩相較,青苔漸生直說人烟罕至,望眼欲穿直說紅塵依戀,詩人意象已從繪畫轉為說唱。

 

詩人自覺創作王添源風的十四行詩,不再古典抒情,或者說抒情為副,開始他擅長的說理辯證,用戲謔嘲諷取代唯美純情,以更散文,大步涉世,直接進入現實社會。

 

當瘟疫瀰漫如真理潰退,

我長期罹患的躁鬱不再顯現。

他們將厚實的手放在我的心上發誓,

用習慣性的微笑和莊重的語氣,

把精心設計的天堂推銷給我。讓我

用現有的,塵世的金錢,和他們一起

預約天國的寓所。當道德重整如

修道院密實堅固的牆,我從此

不必隱藏自己的猥瑣,勇敢衝出

制約的性別迷宮,在荒疏廣袤的

新世界遊走,和你/妳在速食店邂逅

用可樂和奶昔相濡以沫,不必交換姓名

只要交換房間的鑰匙。我們短暫的

在街上相忘,即將相逢在彼此的床。

──<當瘟疫瀰漫>,王添源,《我用贋幣買了一本假護照》,文鶴,1996

 

<當瘟疫瀰漫>一詩,句式為不分段。瘟疫、真理及我的躁鬱,笑中帶淚地增減平,相安若無其事。在道德崩壞之時,修道士製造天堂,行銷宗教,在性別流放之際,何必在乎我是他/她,不必家常愛情,直接速食情色。言語幽默流俐,冷眼笑看,不再唯美抒情。

 

這是一個陰冷的春天,向陽山坡積雪

不溶,蜂蝶無力飛舞,蛙蛇蟄伏不出。我站在

街角。人們無視於我的存在,公然舉臂,集體

相互注射多顏色的毒品;之後用烈酒和鹽水

洗滌棍棒襲擊的傷口。陣陣歡呼

自廣場那邊傳來:老練的偽幣製造者

慈善捐款接受表揚。這樣的初春景色

除了冷還有一些詭異:乞丐占據巿郊的

糧倉抗議通貨膨脹,代議士縱火企圖

燒掉國會,猴子與狗霸佔公園並且標示:

「人與非理性動物不准進入。」

我逐漸失去等待春和景明的耐心

 

我用贋幣買了一本假護照,出國

尋找流落他鄉,曾是志同道合的朋友

──<我用贋幣買了一本假護照>,王添源,《我用贋幣買了一本假護照》,文鶴,1996

 

同名詩作〈我用贋幣買了一本假護照〉,句式十二加二,與莎士比亞英式十四行詩體相同,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擅長末二句畫龍點睛。詩人十二加二的十四行詩相同善於收尾,惟不押韻。開頭令人想起李商隱的「東風無力百花殘」,詩人接著創造一系列詭譎莫名的「現象」,有如George Orwell《動物農莊》豬開始兩腳立行,可謂荒謬之上再造荒謬,無情而妙,難怪詩人最後也要弄假成真,落「荒」而逃,不忍卒睹。荒謬的盡頭是真理,這是詩人遊刃十四行詩最令人著迷的絕技。

 

(未完,2014.3.3第一章,2014.3.8第二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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